“兴高采烈”
自建国以来直至1957年上半年,那段时光堪称难忘,物资丰富,物价稳定,社会治安井然有序,各行各业蓬勃发展,民众生活水平显著提升,各级领导干部廉洁奉公,党群关系亲密无间,党的各项指示,皆能得到全国上下的积极响应。
1957年春,毛泽东主席倡导“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”的方针。这两句蕴含着浓郁艺术气息的话语,本身就极具吸引力,“百家争鸣”听起来多么悦耳,“百花齐放”又显得多么绚烂。又有哪个——尤其是知识分子——能不感到欣喜若狂呢?
伴随着“双百”方针的颁布,党再次提出整风运动,倡导“百家争鸣”,鼓励大家为党建言献策,助力党不断改进和完善。这份倡议怎能不令人热血沸腾!
在这热烈的气氛之中,总政文化部创作室的全体成员齐聚一堂,正式宣布“鸣放”活动的启动。会场上,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,营造出一片和谐而轻松的氛围。尽管发言者们纷纷举手发言,但言辞之间的“火力”却并不猛烈,而且大部分内容与本单位关联不大。
▲彼时年仅18岁的徐光耀,肩负重任,担任河北宁晋县大队的特派员。
樊斌火力最强。樊斌并非创作室的正式成员,自幼便以乞讨为生,直至他来到八路军阵营。在那里,同志们劝他放弃乞讨,投身军旅,因为共产党旨在为穷苦人民谋求翻身与解放。于是,樊斌毅然丢弃了讨饭的棍棒,成为一名稚气未脱的“红小鬼”。他凭借坚韧不拔,从卫生员职位一路晋升至军医,同时也在文化修养上取得了显著进步。在进军西藏的征途中,目睹无数战友们艰苦卓绝的奋斗,樊斌深受感动,遂创作了一部中篇小说《雪山英雄》,该作品一经出版便受到了广泛的欢迎。他并未因此而满足,继续努力,又构思了一部新的中篇小说。
创作室发现他是个好苗子,为成全他的作品,便暂时借调了来。他也像我一样,是个“一根肠子通到底”的家伙,自恃根正苗红,便放胆“鸣放”说:
“我见过一些坏干部,吃着国家的饭,整天闹自私自利,就像枣树上的尺蠖,一屈一屈地到处啃吃人民的财产。有些更可恶的,简直张着血盆大口,公开吸食民脂民膏。说起这些蛀虫来,我真恨不得拿机关枪嘟嘟了他们!”
“‘鸣放’是结束了,可每位同仁均需提交一篇“鸣放”文章,旨在将您已发表或未尽的见解以文字形式呈现。此非请求,乃是一项不容置疑的严令。各位作家,自选题目。
我急不可待地说:“我该如何下笔呢?大家已经看到了,我其实并无异议……”
虞棘不等我说完,便摆手摇头。“不是已经明确指出,这是必须执行的死命令。无论有何异议,每个人都必须提交文章,绝无例外。”
▲青年徐光耀
坦白讲,自从入伍至今,这尚是首次听闻“死命令”。嗯,军人以服从命令为神圣职责,那就自行设法应对吧。
绞尽脑汁后,想起部长陈沂。陈的领导风格,我向来觉得带有几分家长式的指导,而社会上不时显现的文艺教条主义倾向,亦使得诸多作品趋于模式化和概念化。这些所谓的“公害”,无不潜藏着将文艺与民众隔阂的风险……就这样,思绪逐步展开,一点一滴地积累,终于完成了那篇文章,题为《海阔凭鱼跃》,副题为《对部队文艺领导献上我的一些粗浅见解》。为了腾出时间撰写长篇作品,我匆忙校对后便草草发出。
过了不几天——6月8日,《人民日报》发表社论《这是为什么?》敲响了“反右”的战鼓。又过了八天,《海阔凭鱼跃》在《文艺报》登出,白纸黑字,斧头也砍不掉了。
若我稍微世故些,或许能够避免这次的失误。毕竟,征兆已显现,足以引起人的警觉。那时,侯金镜莅临我所居的大耳胡同,在讨论《文艺报》内部状况时,他言语间流露出的情感显得复杂而深沉。
“此番,唐因、唐达成、侯敏泽等人恐怕将遭遇不测。他们言辞中屡次越界,至今势头不减,若继续如此,难免会遭遇挫折。”
我不禁感到焦虑,便追问:“为何不提前提醒一下,给予他们一些帮助?”
侯说:“不对,你这么一说,他们会在会议中对你进行指责,声称你是在破坏‘鸣放’的氛围。”
继而,他亦欲一抒己见,然张光年却未允。于是,侯将拳头收至腰间,言道:“张光年需保留我这‘拳头’,待到关键时刻方能派上用场。”我懊悔不已,当年过于自负,盲目无知,以至于对于那显而易见的“引蛇出洞”的警告,竟未引起丝毫重视。
我时常回想,虞棘此君,向来行事谨慎且厚道,颇有山东大汉的气概。尽管我们并非深交,亦无任何私人恩怨,他究竟是从何途径学会使用“死命令”这种手段的?若是称之为“恶作剧”,虞棘似乎并不像是那种人;倘若认为是支部刻意为之,那魏巍与胡可同时中招,亦令人难以置信。他们均能挥毫写出“鸣放”类文章。这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?
直至1977年,偶然间获得宝书五卷,研读完毕,方始豁然开朗。“目前‘右派’的攻势尚未触及顶峰,他们正欢欣鼓舞……我们需暂时容忍他们的嚣张,让他们继续走向极致。他们越是猖獗,对我们便越有利。”《毛选》第5卷425页原来如此。
人民战争之海
“人民战争的浩瀚汪洋”,自“反右”运动兴起后,遂成为大小报刊上屡见不鲜的用语。此言所指,即各类“右派”分子尽数沉沦于“大海”之中……
“反右”开始,樊斌,那句“要拿机关枪嘟嘟了他们”的豪言壮语,自是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。可怜那位幼小的乞儿,遭受了三十余人轮番的恶语相向。起初尚可勉强视为“出格”,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,场面愈发混乱不堪。不久,言论迅速转向了对党的深切仇恨,他们疯狂地发起对党的猛烈攻击。
与会者大多历经战火锤炼,性格中的原则性原本坚如磐石,竟无人,包括我,觉得有何不妥之处。悲剧如同流水般“顺畅”且循环往复。在这样的环境中,性格朴实且沉默寡言的樊斌,无言以对,唯有低头认罪,不久便融入了这种氛围。最终,党籍与军籍一同被剥夺,头顶“右派”的标签,我被遣送至云南的麻风病院接受“改造”。
军外大舞台
“人民战争”的烽火愈发炽烈,地方上的“反右”浪潮亦迅速蔓延至军队。一日,创作室(总政文化部创作室)受命前行的党员干部,肩负使命,参加全国作协举办的“党组扩大会议”。
我当时真是愚昧至极,对“扩大会议”一无所知。直到大卡车驶至王府大街文联大楼前,有人喊出“丁玲到了”,我急忙询问:“她在哪里?”对方手指着说:“就是那里。”
果然,陈明(丁玲丈夫——编者注)伴着戴着墨镜的丁玲,脚步踉跄地徒步而来。我连忙跃出车厢,快步向前,伸出双手欲搀扶丁玲,口中喊道:“您好!”然而,丁玲面色凝重,默不作声,并未伸手;而陈明的眼神中则流露出一丝惊慌与疑惑。这才让我忽然意识到事情似乎并非表面那样简单,急忙转身返回创作室的队伍,与她笨拙地一同走进了大楼。
全国作家协会党组的扩大会议,其场地安排在了二楼圆柱形的大厅之内,这里桌椅的摆放略显随意,并未形成明确的主席台布局。靠近东侧墙壁处,摆放着两张“课桌”,几名主持人便常常聚集在此进行会议。就整体风格而言,这里洋溢着一种散漫而自由的民间气息。在主持人行列中,最为活跃的成员,无疑是周扬赞誉有加的“大功臣”——刘白羽,以及邵荃麟和诗人郭小川等众多才俊。莫名的,周扬独自坐在了一个角落,若非他偶然间发言,我几乎以为他并未到场。丁玲与陈明并肩而坐,共用一张“课桌”,而陈企霞则独占一方。其他几位面容略显愁苦、低头不语的人,诸如冯雪峰、艾青等,也分散坐在各个角落。
▲方纪
今日,抢得发言风头的乃方纪。彼时,他担任天津作协的要职,正值壮年,身材魁梧,口才了得。他那洪亮的嗓音,辅以有力的手势,极大地增强了揭露问题的震撼力。他言道:天津文艺领域的“反右”运动取得显著成效,与陈企霞关系紧密的××已坦诚认错,并揭露了一起“令人震惊的”“重大反党阴谋”。说:丁玲拟在即将举行的文代会上“公开发表退出作家协会的决定”,此举令人不禁“寒意彻骨、毛骨悚然”,实乃“撕裂全国文艺界团结”的恶劣阴谋!
我愕然失色,心中一片混沌,脑袋中嗡嗡作响,但还未至魂不附体的地步。稍作停顿,随着新奇与震颤的感觉得以缓和消散,我的感官突然变得异常敏锐。在方纪逐一陈述事实之际,涉及的人数之众,令我深感震惊。模糊记得被点到过名。艾青、冯雪峰、李又然、聂绀弩、胡考、唐达成、钟惦棐、孙毓春、浦熙修、梅朵、姚芳藻……提及陈企霞时,更有一百余名学子追随其后。稍等片刻。丁玲与陈明,身为案件的核心要犯,这一点自是显而易见。该发言所具有的震慑力,实非同日而语。
在“反右”运动推进至现阶段,点名已演变成一种诱敌深入的策略,甚至成为了“罪行”的直接证据。方纪的发言,无疑将会议的紧张气氛推向了新的高度,正如他本人所言,这是一次“突破性的”发言。紧接着,郭小川的发言更是将点名的手法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。
郭小川同志素来为人称道,声誉犹存。然而,在批判冯雪峰之际,他的言辞初出便令人咋舌。胡风、姚蓬子、韩侍珩、冯达、黎烈文、孟十还、彭柏山、刘雪苇、吴奚如、潘汉年、萧军、尹庚、丁玲、陈企霞、顾学颉、舒芜、张友鸾——这一串名字,汇聚了那个时代文学界的璀璨星辰。
郭小川解释说,这些人被冠以“反革命”、“特务”、“叛徒”、“右派”、“反党分子”等标签,其政治立场模糊,思想倾向反动。有说法称,冯雪峰自“左联”时期起便与这类人物形影不离,他们共同表达对党的不满,与党产生对立,甚至参与极端的反党活动。郭小川还引申说,“倘若雪峰如同一般干部般,携此社会关系清单洽谈事务,我料定任何机关都将不敢接纳。”此言自是极妙,但若将此“标准”稍加推衍,进而加以类比……不禁令人心生惶恐,不敢继续设想。
冯雪峰与胡风趁鲁迅病榻之机,利用其病弱之躯,那些至关重要的文章正是在鲁迅病情严重,甚至无法言语之际得以发表。这行为实在太过分,既无理又荒谬。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为郭小川同志悲痛欲绝的情感!
丁玲,每次会议的必到嘉宾,始终与陈明并肩而坐,共度会议全程。承受着各式各样的指责、侮辱、贬低与羞辱。她的痛楚,她的忍耐,她的无处容身,这一切的悲苦,我笔尖难以尽数。
▲丁玲
昔日的她,作为延安来的杰出作家,斯大林奖金的得主,曾被誉为“昨日之文小姐,今朝之武将军”。然而,时光荏苒,她却骤然间沦为“反党阴谋家”、“野心家”以及“极端卑鄙的个人主义者”,遭受众人当面的指责,被斥为“落水狗”、“杨荫榆”、“莎菲”,甚至被比作“凤姐儿”、“奸臣”。
在一次会上,我目睹许广平怒指冯雪峰的面庞,斥责他“心怀叵测”“毫无廉耻”,情绪激动到几乎泪流满面,痛斥道:“鲁迅当时正重病在身,而你却一味地絮叨,增添他的烦恼,直至深夜仍不罢休,你究竟有何居心?”……
似乎冯某拜访鲁迅先生,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。冯雪峰那只搁在桌上的左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,他那苍老而惨淡的面容,胀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。这位年逾五旬、身形佝偻的老人,曾执掌“左联”,历经长征洗礼,遭受过上饶集中营的磨难,受党派遣负责鲁迅的接洽,为革命事业奋斗终身,他怎会料到,竟在瞬间沦为众矢之的,背负“右派”恶名?
▲冯雪峰
人们坚信,审视许广平的一生,她无疑是革命阵营中的一名坚定志士。不仅如此,其他受邀的党外文学巨匠们,亦或长或短、或轻或重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。昔日,他们以德行为本,恪守名节,绝无妄言妄语之嫌。然而,时至今日,他们却随波逐流,投身于那些或许连自己都难以辨明的所谓“批判”之中,捕风捉影,随意加之“帽子”。
有人言,我国文人自古便存一弊病,每逢遭遇“黑手高悬,霸主鞭挥”的逆境,往往轻易堕入卑劣不雅之境,进而导致人格分裂,神智昏乱,理性与良知陷入混乱。尤其是在知识分子密集之地,更是如此。整治他人者亦自受其害,受害之人亦反戈一击,彼此之间相互诋毁,互相咬噬。当一切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时,甚至相互欺诈,自相残杀。作家唐瑜说得好:宛如中世纪罗马竞技场的残酷场景,奴隶们相互搏杀,以供奴隶主观赏取乐;他们相互残杀,只为求得一线生机,苟延残喘。话虽苦,情形如此。
老舍独树一帜。老舍先生的演讲充满独特的个人魅力,一如既往地展现出他那幽默、犀利、坦率的风格。虽看似是在批判丁玲、陈企霞,实则其中蕴含着许多言外之意。他坦言:“我早已预料到,有人对我并不十分尊敬,甚至认为将我推举为协副主席,是对我的过分抬举。然而,我始终坚持,那并非过誉。”
▲老舍和家人
随后,他提及了在重庆期间,如何从国民党手中拯救作家并帮助他们的事迹,接着反问自己,“我并非在此炫耀,真正重要的是,新中国成立后,我是否曾以此作为筹码,争取成为作协副主席?答案是没有!我在重庆曾团结过众多作家,这使我有资格担任作协副主席。我并非追求权势之人,我不会向领导吹嘘自己,只愿担任副主席一职。”
他强调了对民间艺人的尊重,呼吁助力戏剧与曲艺的繁荣,并对侯宝林给予了特别的关注。最终,他归结于“团结”二字,并以此为目标努力实践。“愿人人摒弃猜疑,远离虚伪,打破狭隘之心”,“让真诚的话语流淌,摒弃背后窃窃私语之态”。
他的话语,虽不足以震聋发聩,却也显得异常突兀,不合时宜。掌声似乎已经模糊,但每个人的精神都为之振奋。老舍,毕竟还是那个老舍。在如此会议场合发表那番言论,也难怪他最终会选择跳入德胜门外的太平湖。
若深入思考他的言辞,其中确有不寻常之处,部分内容似乎触及了党的机密。在会议上,常有人指责冯雪峰等人向党外人士“透露机密”,那么,究竟是谁向老舍透露了这些秘密呢?然而,当时无人去深究此事,这无疑更增添了故事的趣味性。
“花絮”
人生大舞台毕竟是丰富多彩的。在压抑紧张气氛中让人破颜一笑的“花絮”,也曾出现过。
我首先要说的是艾青。艾青虽然很早就同丁(玲)、陈(企霞)一样坐在了“被告”席上,可态度一直很悠闲,似已超脱红尘了。每听见逗乐及滑稽话头,他绝不掩饰,也绝不控制自己的笑容。为此,常有人骂他“不老实”“不严肃”,但他仍照笑不误。有一次,主持人拿他开刀,选了他一段“自我检查”稿,念给大家听,其中有一句“那时我正生孩子呢……”,引起爆炸性的哄堂大笑。
▲艾青、高瑛夫妇
主持人气愤已极地说:“这个所谓的‘检查’,明显是他老婆代写的,他看也不看,就这么原封交上来了。这对党是什么态度?”大家也自然跟着气愤,乱哄哄喊抗议。
可你瞧艾青,脸上意气洋洋,照旧浮着一层微笑,意思说:“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?”有位诗人说过,真正的笑,是“穿越了地狱的琼瑶”,大概就是这样的了。
我所经见的最后一件“花絮”,不太轻松,反而构成会上的一个大浪,也是给我的第二次“点名”。陈企霞未能“顽抗到底”,终被“突破”,作了“坦白交代”。他这个“坦白交代”,正像有些人说的,标志着“丁、陈集团”的“全面崩溃”。他开口就说,他想死,他已经买好白酒和毒药,准备了遗书。因为他预计,在××发言之后,他会被绑上台,由大家臭骂。然后,没有绑他,于是被感动,决心彻底缴械。
陈企霞所交代的“比××所谈更可怕”的第一件事,是与一个女人姘居十年,二人合伙写过三封匿名信,向党中央告状。他当场交出一把钥匙,说这就是他与那女人的“密室”门上的。接下来,谈他受处分后怎么不服,怎么与丁玲密谋翻案……后来,又揭发冯雪峰,说冯对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同胡风看法一样……
▲陈企霞
其中也有关于我的一段话,是这么讲的:
“徐光耀一向把我看成道貌岸然的老师。我要人向徐说:你悄悄送给陈企霞三四百块钱,但不要让陈企霞知道是谁送的。用徐光耀的钱不止一次,还曾托李兴华向徐要过钱,徐送来二百元。对这些事,同志们可以用最恶劣的字眼加给我。”
确乎很赤裸,把自己剥得“精光”。
用了我的钱,还预先策划“不要让陈企霞知道是谁送的”,乍一听,使我这个缺心眼的人很感悲凉。而关于那两笔钱有一笔是三百元,他说成二百,是记错了,以陈企霞向来的豪傲和自尊,能说出“同志们可用最恶劣的字眼加给我”这样的话来,就事实论,也就很清楚了。岂但如此,便是他的“坦白”,除了些私丑,又有多少事称得上是“反党”的呢?然而,整个会场已经沸沸扬扬,一些人掩不住自己的高兴,大敌攻破,一面准备上报,一面预备庆祝胜利了。
总之,在这王府大街的文联大楼里,(全国作协的)党组扩大会议是富有“成果”的。我有幸目击了丁玲、陈企霞、艾青、冯雪峰诸人的被批斗,他们很快都成了大新闻的主角——登报了。可惜的是,以后怎么又网住了舒群、罗烽、白朗等一干人,因我已落入“大海”,取消了与会资格,就全不知情了。
▲徐光耀夫妇
挨斗
“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”,还是让我们回到(总政文化部)创作室来。就在斗公刘的会宣布“告一段落”那天,我被正式“点名”。
尽管我性子严谨拘束,挨斗日子一长,也就发“皮”了,若把那些发言都记在心上,不仅太累、太烦,亦非做人之道。但要都略过去,又嫌粗率。还是让我们去粗取精,把些能起消闲醒脾、“以点带面”之用的花絮,记一些在下面。
头一个想到的是白桦。他当时风华正茂,倜傥风流,因出差没在创作室“鸣放”,自觉无“辫子”可揪,他的发言便颇富超脱而轻松的意趣。他说了个故事,说在云南有个傍河而居的少数民族,家家靠水为生,人人水性出众,能在风波激流中日夜出没。
怎么练就的这份水性呢?是孩子一生下来,当娘的就把他或她绑在木板上,放在河里,任其游荡漂流。日日年年,高强水性自然练成;以至长大以后,人问他或她的母亲是谁,他就说“是木板”。借此,白桦转向我说:你自小参军,党把你培养成作家,如今你却把木板当成了亲娘!
这故事,他说得动听而有文采,我虽并不认为自己是把木板当成了亲娘,故事的美丽,却使我至今不忘。
▲白桦
为无言可发而发愁的,还有许多人,如胡可、杜烽,我们一块儿从华北军区调来,住同院,食同桌,上下班一起走,说不了解情况,当然推不过。但细听其发言,也真为他们痛苦,那真是嗫嚅呜哝,字斟句酌,又想词锋犀利,又要气势凶狠,又须不背良心,又须批判深透,“架势”之难拿,无以形容,只能说是令人哭笑不得了。
在这方面处理得较为“妥善”的,大约数黄宗江。他来自华东,正要求入党,也正追求阮若珊。他平日本来爱说话,一向滔滔不绝的,在斗我的时候,却是个“结巴”了。他发言的特色,往往是从自我挖苦开始,把自己批判够了,再转向目标。
印象最深的是后来批斗沈默君。黄宗江先相当赤裸地批自己一通,然后才转口说:
“我不怎么样,我坏,你比我还坏。我小资产阶级思想,我自私自利,你呢,你还不配,这样的帽子给你戴,还是太小了……”
这是黄宗江的聪明,即使在斗别人的时候,他的“疯子意识”也是清醒着的。
▲黄家七兄妹合影。前排左起:黄宗英、黄瑞华、黄燕钰;后排左起:黄宗洛、黄宗江、黄宗淮、黄宗汉。
还有一位也许更加清醒,但他大智若愚,不大为人所注意,这便是画家黄胄。他那时在创作室美术组,军衔最低——少尉。每当开会,他都拣最不碍手脚的角落坐着,眼本来有些“眯”,胖胖的在那儿一闷,一副与世无争、自甘卑微的样子。但他知道,反“右派”,不发言是不得了的。
于是在逢有较大空隙的时候,便用他十足的蠡县口音批判我说:
“凭你徐光耀,打小当八路,受党的教育不能算短,党把你拉扯这么大,也不容易。可你往丁玲那儿跑个什么劲儿呢?要说不恨你,你反开党了;要说恨你吧,心里又丝丝拉拉的……”
▲黄胄(前右一)上世纪五十年代和西北军区的战友、画家王天一(后右一)、摄影家杜修贤(后中)等人。
这个发言,在当时看,太不成体统,明显是“心慈手软”“右倾情绪”。但他军阶低,参军未久,似也“笨嘴拙舌”,大家便不予深究,包涵过去了。他很透亮的心,似也乐于利用这一“误差”。
回顾整个反“右派”运动,众多冤案,还在其次,看看它的效能和后果,才是最为值得的。
凡敢提意见、讲真话的,一律头朝下了;说假话之风,随着“大跃进”的兴起,满天飞舞,横扫了一切。物质的损失,较易补回。至于高尚道德沦丧,精神长城不存,人人成了“违心”的行家,最吃香的是溜须拍马,这诸种大弊,则是极难救治的。
“以史为鉴,可以知兴替”,当我们还“有暇自哀”的时候,应赶快把事情办好,以免“后人而复哀后人也”。鄙人写此一段故事的目的,仅仅在此,岂有他哉!
作者简介
徐光耀,1925年出生于河北省雄县,作家,笔名越风。1938年参加八路军,历任120师特务营战士,冀中军区警备旅政治部除奸科干事、技术书记,解放军第20兵团野战新华分社记者,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期研究生,华北军区文化部文艺科、总政文化部创作室专业作家,保定市文联编辑,河北省文联、作协副主席,省文联党组书记、主席,河北省第六、七届人大常委,省作协第三届名誉主席。代表作有《平原烈火》《小兵张嘎》。2001年,回忆录《昨夜西风凋碧树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。2024年11月,获第37届金鸡奖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(电影)。2025年1月,徐光耀当选2024“感动河北”年度十大人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