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的加沙湾,海水残留着煤油与烟尘,不只是夜有腥味,连风都是灰色的。几根旧木桩间,哈立德靠着塑料布围的棚子,睡不着。他反复摸那块银币,就像抚一块嵌在肉里的历史。
“爷爷说过,这是家回得去的证据。”可周遭的混凝土墙让这话变成一种古怪幽默。
这块银币是他的整个家族史唯一能证明还“活着”的部分。其余的,都躲在了故事底下,大概被烟火染黑的那一种深色。
脏乱的营地,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收音机的杂音——已经听不懂的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搅成结。那一刻,我突然怀疑,难民营和以色列国歌的广播车,真有可能就隔一条街。城与国,在加沙,常常只隔一堵墙而已。
1948年后的加沙,成了密度惊人的人口拼图。360平方公里上,一个叠一个,有的帐篷用旧水泥袋糊起来,下雨就滴答得像点名。没人能解释清楚,到底是哪个坏了约定:是英国的嘴,还是地球的心。
用不准确的记忆回溯:还得从1917年那封贝尔福宣言算起。英国人心怀“战略平衡”——一纸信承诺犹太人有家,另一纸口头承诺阿拉伯人能独立。两只手各握一根线,战争结束,一切全变成打结的麻绳。
但这世界的荒诞是:所有线头最后都落回一群普通人的锅碗瓢盆里。历史里没给穷人留下说明书。摩肩接踵的逃亡潮,每个家庭都以为自己只是暂居,结果一住就是几十年。时间在泥地里漫长得要发霉。
哈立德并没真去过耶路撒冷。他的“家”,只活在父亲的梦话和银币的凹陷里。新生的以色列大声宣告着国土,难民营里悄无声息地熄灯。二等身份,只能用灰尘作边界,几个孩子曾互叫“国王”,不过是泥巴里的游戏。
相比之下,曾经的日本人远渡南美,海上漂泊——自主选择的“流放”,和哈立德他们的流亡完全反着来。富士山在巴西的移民区,高高立起,可当历史风向一转,很快也轰然塌落。巴西对日宣战,日裔归化者身份一夜间失重,酷烈到连母语都要藏起来。
这反差让人目眩:有些人是有底气地“搬家”,另一些人被迫赶出门外。不同剧本,同一个后台,那些大国交易桌上,谁是女主角不是自己能选的。
在冷战开端,美国和苏联轮番“下注”:前者给以色列撑腰,从“72小时空运物资”到外交保护伞;后者扶持整个阿拉伯世界,却无法给哈立德们一份稳定身份证。地球这一端补丁,那一端的疤痕又被撕开。整整半个世纪,联合国决议书摞起有半人高,却像风刮纸,没一张能安稳落地。
2014年,加沙营地再度被炮火扯碎。那年夏天,营地小孩捡到的子弹壳被误认成“钥匙”。哈立德的儿子笑着问:“能开门吗?”哈立德想起老银币,又想起爷爷的“家”,半晌只摇头。
有意思的是,二战时期的日本反而想收容犹太人——“河豚计划”听起来人道,实则算盘打得精。“把聪明脑袋用来开发满洲”,可惜德美都不领情,犹太人也不肯去。连试图操控别人人生的大国,有时也会发现鱼刺卡在嗓子里。
某天夜里,我翻过南美日本移民特写的旧报纸,看到一个词,“剩者为王”——那是巴西本地人对日裔社会的调侃。几乎和哈立德们在加沙钻空子的生存术如出一辙。只是一个是异乡者自筑高墙,一个是旧城墙下找残羹剩饭的难民。
几十年之后,联合国工作人员手记里写道:“难民营已成延续性存在,不是等待归家只是一种常态。”说是诗,其实只是绝望压缩后的哑痛。我忍不住想,哈立德父亲当年写家信该会怎么落笔?会否遗失邮票,不知寄往何方。
哈立德的营地里,老人们一遍遍修补破衣裳,缝补时讲着永远也走不完的路。每一根线,仿佛都指向“某个真正的家”,可这些家,只剩标本。孤岛效应,难民营变成新的部落,外面的世界永远模糊。
加沙湾夜里传来微弱脚步声,孩子们在晾衣绳下排队找热水。有人在讨论2014年头顶的那场爆炸,谁家丢失了几口锅。有些锅,是从耶路撒冷背出来的,有些从哪来早记不得。每个细节都像难民身份的注脚,边角料,没人读懂。
有人说,日本战后“洗牌”太快,巴勒斯坦人“补课”太慢。但无人能裁判:历史不会给每个民族同样的剧本。对哈立德来说,“回家”是个不准确的动词——他手里的银币还在,可它打开不了一扇存在过的门。
夜色又深一点,他的儿子在旁边睡着了,怀里捏着那枚旧子弹壳。哈立德轻声叹气,这一夜,也许银币和子弹都无法发出声响。但在这片土地上,沉默才是最长的回声。
资料信源已打印贴在木箱底,没人会去读。等风再猛一点,大概连银币的形状都看不清了。
假如你曾在异国土地被某样遗物困住,是会像哈立德收藏银币一样执拗,还是会让子弹壳蒙住童年的想象?洗不掉的煤油味,谁都不舍得先忘掉。